文:梁展熙
丙年常年期第六主日
「你們富有的人是有禍的……你們現今飽足的人是有禍的……」單從今天福音選讀的文字,聽起來耶穌好像是個『進步無產階級主義者』,擁抱『階級鬥爭』思想。不過,祂真是這樣嗎?是否只有身無長物、家徒四壁(甚至露宿街頭)才能夠成為耶穌的門徒?是否連儉樸生活所剩餘的儲蓄,甚或努力拼搏賺取財富也是罪過?如否,那麼耶穌今天在《路》中的『真福八端』(更準確些,該是「福禍各四端」)又是甚麼意思?
在回答這問題前,讓我們先回到福音的場景(setting)。話說在耶穌宣講八端之前,祂先上山祈禱,從門徒中選定十二人作自己的宗徒(見路6:12-16)。然後,「耶穌帶著十二門徒下山,來到一塊平地」。留意,在《路》中,耶穌並沒有坐在山上,好像君主坐在御座上一般,高高在上的訓示人們。非也,祂「下來」(參拉:descendens),「站在平地上」(stetit in loco campestri)。雖然祂說的是真理之言,祂也當然希望群眾會聽祂的話、會信服祂所說的,但耶穌願意走下來,與群眾在平地上說話。祂的話只要是有理的,祂並不需要居高臨下,俯視眾生。相反,祂願意與群眾平起平坐,讓人生真理在他們中慢慢散發開來。
且慢,我們不是慣把〈真福八端〉稱作「『山』中聖訓」嗎?怎麼今天又會在平地呢?這關係到我數週前提過的:各福音書都是各早期基督徒團體因應其歷史文化背景和牧民現況所作的福音宣講的整合(=編輯好的)紀錄。因此,各福音書都具有其神學特色,而這些特色也影響到各福音書的書寫脈絡,上文下理,甚至敘事場景。我們慣稱的「山中聖訓」出自《瑪》(見五至七章)。《瑪》主要是為猶太人而寫的,因而把耶穌呈現為新的、(更)完美的梅瑟,因而特別重視「山」的元素。至於《路》,主要是為外邦人而寫的。但對外邦人來說,把耶穌呈現為梅瑟並不具有同樣的說服力,所以《路》並無必要如此描寫。相較起來,在《瑪》的〈真福八端〉中,旁述並沒有刻意交代在場的群眾中有否外邦人(但可從4:25中推論);但《路》卻直接地提到他們:「〔來自〕提洛和漆冬海岸的人」。《路》這寫作手法的目的,明顯為引起他的外邦人讀者的共鳴。
當然,這並不是說各福音書都在無中生有。他們各自有適應其團體的『牧民』需要的寫作手法,但基本上,各福音書的骨幹都是來自耶穌生平的片段。不然,我們也不會在不同的福音書中找到相呼應的敘事(即所謂「對觀福音」)。可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各福音書確實帶著其獨特的神學觀點。以不同的角度和手法,來宣講相同的福音(=基督事件,the Christ Event)。
回到《路》的〈福禍四端〉。按《路》所述,耶穌在家鄉的會堂中引用《依.六十一章》來公開宣告自己的使命:「上主……派遣我為貧窮人宣報喜訊……」(見4:14-30)。今天的福音選讀呼應著那一幕。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耶穌的宣講完全違背以色列傳統信仰的主流思想之一。在舊約中,不少地方都提到人們因對天主的信德或/虔敬就能夠得到此世認同的和物質上的好處,如:兒孫滿堂,有田有地而且年年豐收(如見創十二、申六等);反之,將被天主所懲罰:孤獨終老、窮困潦倒。當時不少猶太人(甚至現在不少基督徒)都把後者絕對化,把所有窮人、所有遭遇不幸的人,都視為被上主所拋棄的人、不蒙上主所愛的人。耶穌的宣講,顛覆了這想法。所有連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物資都沒有的人—貧窮的人、挨餓的人,以及受苦的人,當然包括因為人子而受苦的人,都是有福的,都是得到天主祝福的。
耶穌接下來說的四禍,更需要我們想像當時的情景來理解。耶穌並不是站在一群只有富人的群眾中,對他們說:「你們富有的人是有禍的」。相反,在這群追隨耶穌的人當中,有窮人〔=連基本生活需求都缺乏的人〕,也有富人〔=滿足了生活所需仍有剩餘的人〕。耶穌對富人的指摘,也許其實是在問一個更基本的問題:為甚麼一個團體裏,在有人不斷有所剩餘的同時,又會有人三餐不繼的呢?為何飽足的人,會讓別的人在繼續挨餓而不共享呢?為何歡欣的人,會讓別人繼續哀哭而不去關心安慰呢?為何那些在世人面前享受讚譽的人,不去為那些因基督信仰而被憎恨棄絕的人辯護呢?這些人,耶穌又怎可能說他有福呢?
然而,到最後,無論一個人如何富有,在死亡面前,他都是一無所有的。所以保祿宗徒會稱那些只欲借耶穌之名祈(尋)求此世幸福的人「是最可憐的人」。只要真的明白到這一點的話,他必定會成為聖詠作者口中的有福的人:「全心依靠上主的人」,他也會響應耶穌的呼籲,與貧窮人一起構建天國,並活出我們在今天集禱經的所求:「度誠樸、正直的生活」。